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[剑三][叶英中心粮食]人间剑胆

白夜笙:

人间剑胆

——满堂花醉三千客,一剑光寒十九州。

叶芳致近日整理剑庐,发现叶英铸好的第一把剑已经不知所踪。
他向叶晖回报这件事的时候,很是为自己的失职而惭愧。因为那把剑其实已被诸人遗忘多年,它到底是何时不见,连叶芳致也说不上来。

叶晖倒是还记得那把剑。毕竟是叶英在八岁时初学铸剑那年,出炉之时,令剑庐中人举座皆惊的一口利器。虽然它连一个正经的名字也没有。
平心而论,那口剑只能称利器,而并非名器。矿石便是西湖盛产的金泥和血铁,于藏剑山庄而言算不上罕见名贵。
观其剑身,寒光如鉴,如秋水盈波——可出自藏剑山庄剑庐之中的每一把剑,都不会比它逊色。
让诸人惊叹的并非那口剑本身,而是叶英当时不过只是八岁孩童。铸剑不难,难得的是铸出的宝剑在锻打淬炼时都无一丝瑕疵,这于一个孩童而言,需要的耐心与毅力,还是太过苛刻了。

叶英于八岁时初学叶家四季剑法,习剑之后有了武学根底,才能运转内力将繁复铸剑工序掌控自如。而即便是在铸剑上显露出了过人天赋,叶孟秋对长子,也并没有显得更青眼有加几分。
只因以他看来,叶英在剑术上驽钝之极,实难继承家业。
叶晖曾经很是替大哥抱不平。彼时年幼,尚不如后来沉得住气,私下里还试图找叶孟秋说理。却在半途被叶英带去了剑庐。
叶晖万分不解,叶英素来少言,也不向他说一个字。只是教他与自己一道,从头开始铸一柄剑。选金泥,铸剑模,锻剑身,工序诸多,费时良久,却在淬火时候差错了毫厘时机。成型后虽明光照人,品相良好,叶英持之往锻造台上一劈,长锋应声崩裂,却是一把废品。
叶晖相貌生得忠厚,脑子却颇为灵光。见此心里豁然,点点头郑重道:“大哥教的,我记下了。”
他年尚幼小,这番话说来却字字坚定,嗓音清脆,如滚珠溅玉。叶英闻言,竟反问:“我几时教你了什么?”
叶英神色如常,叶晖讶然之下,也猜不到大哥是真不懂,还是装不懂。叶英低头轻而缓地道:“我只是在铸剑罢了。”

后来叶英得公孙氏慧眼赏识,言其抱剑观花,已入剑道,叶孟秋才幡然看透长子进境。也是自那时开始,叶英渐渐难得有闲时可以消磨在剑庐里了,极少再开炉铸剑。再之后,他接掌藏剑,一庄之主所铸之剑万金难求,连带着早前叶英铸出的那些,身价都跟着水涨船高。

听见叶芳致说最早的那一柄遗失,叶晖便皱皱眉头。藏剑山庄守卫森严,门规严谨,若是被外人所盗,断无可能。那柄剑平平无奇,任谁也不知是出自叶英之手。而若是内鬼,剑庐要地,分派的弟子皆是可靠之人,不论是怀疑哪一个,都是叶晖难以接受的。
见叶晖听罢沉吟不语,叶芳致不知他作何打算,微一细思道:“指不定是许久以前的事了。此时举庄忙碌,没有必要小题大做,不妨按下。”
“在理,”叶晖颔首,“我知会大哥一声。”

此时此际,藏剑山庄的确忙碌非常。
安禄山史思明起二十万叛军,一路下洛阳破潼关,直取长安。天下动荡,家国破碎,山河凋零,烽火狼烟遍地而起。藏剑山庄虽坐落江南之地,未经战乱流离,然天下兴亡,便是匹夫走卒亦知尽力,藏剑又岂能坐视?
与之相比,旧剑失窃,便显得太过微不足道了。

七月盛夏,莲叶田田,西湖碧波千顷,浩渺如烟。往年这个时节,叶英常会独泛一叶轻舟,于无声寂处静听莲华绽蕊。没人知晓他整日里到底是倚舟而眠,还是闭目沉思。罗浮仙清早备好食水送他登舟离去,薄暮时分山庄子弟见有小船分波渡水,踏织锦晚霞随渔舟唱晚而返,便知是庄主又过了静默参剑的一天。
如此年年反复,倒成了藏剑山庄数年不变的默契。
叶英泛舟观莲的习惯终止在了这一年。往常叶晖有事相寻,便须在傍晚渡头相吼。今次却一径去了北面剑庐禁地。
——天下安则不问江湖铸青锋,家国乱则力挽狂澜于既倒。藏剑山庄以儒立身,君子虽足涉江湖,亦心牵江山百姓。
安史之乱甫起,叶英便令开藏剑武库,将庄内兵甲尽数清点,着叶炜送至朔方军营。又亲自开炉,筹铸兵刃,一时间剑庐之处,前所未有地紧张忙碌起来。

叶晖寻见叶英时,他这位素来淡看风云只问剑的长兄,正在全神贯注锻打一柄剑。
很难想象叶英这样的人执铁锤敲击的场景,不过兴许是从小自大见得惯了,叶晖非但不觉违和,反倒从金铁叮当声中里听出了些许铿锵决然。
他走过去,相隔数步,叶英身形不动,神色未改,已知人来:“二弟何事?”
“不甚要紧。”叶晖停步,简略说明原委。剑身锻打不可半途中断,叶英手底未停,略一沉吟:“不必挂怀。此剑去向,我可料知一二。”
叶晖奇道:“莫非大哥早知此事?”
叶英微有笑意,不再言语。叶晖素来对大哥的信任高出一切,便没有继续追问。此事就此搁置。

而这把剑的下落,不久便有了分晓。
押送物资的叶炜自前线返归。这一路与狼牙军数次短兵交接,多有冲突,伤亡难免。叶炜回庄后即刻将伤者安顿医治,而亡者则尽数停放在了山庄西侧的灵隐寺。
往生法事做起之后,自叶英起,藏剑五位庄主悉数至场。便是在这些长眠的年轻人里,叶晖发觉有一名弟子身后折断的佩剑,依稀是早前失落那一柄。

近年来藏剑弟子愈来愈多,长于世故如叶晖,也未能准确忆起他的名姓。对这个人倒还算有印象,因为他记得此人初入山庄时,便极其景仰大庄主叶英,以至于为了得到一个“正阳”字号而苦苦相求。
藏剑弟子入庄即获有一字号,分为“御神”“正阳”“碎星”“残雪”“流风”“长生”,其中“正阳”归于叶英门下。字号分发一切随缘。
——最终这名字号“流风”的弟子也未能获得通融,更改至正阳,却让叶晖因而记住了这张脸。
他猜测此人私拿庄主铸剑,大约是想在战场厮杀时有一份炽热念想,心里有些莫名酸楚,叹道:“私拿藏兵,虽有悖庄规,却还以一腔赤血,到底情有可原。早知如此,我便该将字号予他,也可了却一桩遗憾。”
在场诸人不识得此名弟子,正要询问前因,忽听叶英道:“不可如此揣度。”
他缓缓俯身,自那弟子身侧抽出断剑,伸指拭过血迹斑驳的剑鞘,嗓音极轻极缓,却又清晰得掷地有声:“或许是三弟收拾库内藏兵,误将此剑归入,难为他有心识得。藏剑子弟,君子气节,品行端正,既有为国为民的好肝胆,又何屑于行偷盗之事。”
叶英以手拂过他尚未阖上的双目,神色安静,如止水无波,却深沉不见底:“何须执着区区字号?凡藏剑门下,皆吾弟子。你当可安眠,叶燕返。”
叶晖心内一惊。
他从不曾知晓,这个仅在对叶英奉上卿剑时,与长兄有过一面之缘的弟子,叶英是如何记住了他的名字。
亦或许,叶英其实记得每一个人。
凡藏剑门下,皆其弟子,皆在其心。
纵一世观花抱剑,未尝舍却心外红尘。
叶英带着断剑,起身离去。
“为国捐躯,青山埋骨,是我藏剑之伤,是我藏剑之荣。”叶晖听见他沉声道,“二弟好生安置诸人家室。庐中铸剑,尚差一分火候,若有他事,往剑庐处寻我。”
往生咒响,梵音处处。江南升平富贵之地,许久以来,头一次经历了战火残酷。

叶英生前铸的最后一柄剑,未及开刃,未有名号,甚至连用料都平平无奇——不过是叶燕返带回的断剑回炉重造罢了。他自天宝十五年起铸这柄剑,历时数十载,至辞世前依旧未成。
有人说他或许遭遇瓶颈难以突破,有人说他或许只是闲来打发时间,叶晖却道,他只是想要静下心来铸一柄剑罢了。
成与不成,都不重要。
后来这柄未开刃未有名号的钝剑,成为了历代庄主的信物。
数百载以来,它从未完工。

叶炜回庄路上,救助过不少逃难百姓,也得了不少江湖游侠的助力。其中有一人复姓令狐,剑术身手颇为不俗。与叶炜言道,眼见叶氏义举,心中赞叹,想与之一道回返江南,拜入藏剑门下。叶炜将他引荐到叶晖处时,叶晖按过往惯例,予他卿剑,教他持剑去问叶英示下。
藏剑山庄收取弟子时,皆会有此试。诸人捧剑拜会叶英时,若得叶英答复“剑可入鞘”,即是“收”,若是得复“卿剑蒙垢,劳请磨砺”,即是婉拒之意。

令狐寻得叶英时,藏剑庄主正在最后一次锻打所铸之剑。
他双手奉上卿剑,良久仍未听叶英一语,既未接纳,亦未拒之门外。此人神色间却未显焦躁,反而掠过一丝玩味,踏前一步,主动开口道:“庄主铸剑,想来是为襄助唐军了。”
叶英神色淡然,从容相对:“叶英铸剑,只为铸剑而已。”
“天时有序,不为尧存,不为桀亡。庄主慧眼如炬,该知大唐气数将尽。”令狐再踏前一步,眼底乍然锐光一现,话锋顿转,“藏剑山庄坐拥剑庐,得天独厚,何苦逆天悖命,做那等吃力不讨好之事。识时务者,方为俊杰矣。”
——来者不善。
周遭弟子听出两人言谈有异,纷纷按剑防备。叶英依旧低首不应,锻打之声单调冗长,一声又是一声。

“安禄山帐下,逐日长老令狐伤。”叶英声音平缓,不辨喜怒,“远来是客,放下卿剑,请回罢。”
被揭穿身份,令狐伤丝毫未有惊慌讶异,反倒冷然一笑,意态傲然。
他纵横西域多年,剑术无一人可堪并肩,此番受命前来试探藏剑山庄立场态度,亦是只身一人,有恃无恐。令狐伤久闻叶英心剑之术,早存了相较高下的念想,闻言不退反进:“与吾等为敌,前路险阻。俯首归顺,方是坦途。藏剑庄主不肯为你一庄上下的性命好生思虑么?”
叶英忽然停下锻打。
他微一转手,通红的剑身浸入冷水,嗤然一声,白雾升腾。
名剑既成。
隔着扑面水雾,令狐伤无法看清叶英眉目神情,耳中却闻得清朗之声:
“叶英此生,藏剑此生,仰无愧于天,俯无愧于地。”
寒风凛凛,剑意纵横。令狐伤心内一紧,按剑而待。叶英一句话音落时,无形剑气已抵身遭。令狐伤倾力相迎,对方却在瞬间了无痕迹可寻。又在下一瞬间,万千气刃交织而至,收如惊鸿发如游龙。西域第一剑客手中卿剑顿折,血溅满地。
叶英手执三尺青锋,静立原地,如青松不拔,语意铿然:“——虽千万人,吾往矣。”

很久以后,倚仗过人轻功侥幸逃得性命的令狐伤回想那一战,西域久负盛名的骄傲剑客头一次承认,自己在另一个剑者面前,毫无胜算可言。
他谈起那位藏剑庄主,犹带三分敬意。那样眉目清秀的面容之下,却是那样的凛然风骨。
令狐伤说,他得以逃生,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叶英当时并没有毙敌于眼前的打算。他收剑回鞘,仅仅将之拔出一寸。三尺青锋澄如秋水不染尘,如雪剑光藏在暗金剑鞘里,只余一痕血线沿刃蜿蜒而下。
宝剑成,鲜血祭。
“此剑忠义,名之北望。”他说。
江山北望,忠义长存。
叶英那时难得地微微睁开久阖的双目。剑庐炽热的火光倒映其中,银灰色的眼眸里仿似一抹碧血丹心染上的红。
令人动容。

后来这柄忠义之剑“北望”,与名震江湖的天下五剑齐名,被藏剑山庄赠予了浩气盟的义军。最后成为少盟主穆玄英的佩剑。
多年以后,穆玄英已是江湖一代名侠。他的剑术“十煌龙影”,乃是昔年武林盟主唐简传授,加之天赋秉异,武艺大成之后遍试中原,几无败绩。
然后每每言及剑道,穆玄英从来十分谦逊。他总是指着自身佩剑,道:“此剑之主,玄英未及项背。”

藏剑山庄传承数代,历任庄主里,叶英并非最为惊才绝艳的那一个。论雷霆手段,他不及其父。论商道经营,他不如其弟。论剑道至境,彼时尚有当世奇才“剑圣”拓跋思南。然而,许是心折于他抱剑观花之风骨,许是欣羡于他心若止水之淡然,许是拜服于他俯仰无愧之气度,叶英却是历任庄主里最为后人景仰的一位。
叶英三十一岁时闭关修无上心剑,以致盲眼白头。之后容颜未改,至百岁之后,无疾而终。

其时恰好是江南之地,风和景明晴光大好的一个春天。
睡在天泽楼外间暖阁的罗浮仙,在清晨日出之际,半梦半醒之间,听见脚步声自内室而出,渐行渐远,终至不闻。
待她醒来,但见楼外春光晴好,草长鸢飞,百鸟啁啾。
叶英还如往日,凭栏阖眼立于海棠树下,神色从容淡然,落英满肩。
从日出至日落,黄昏收尽天边一捧将尽的红。她觉出不妥,上前探问,方知斯人已逝,悄无声息。
已是老妪的罗浮仙刹时之间泪盈满眼。她想自己随侍庄主如此多年,其实每每反倒是叶英在关照她。此番终于轮到她来照拂庄主,却只能是替他打理身后之事了。

叶英墓碑上铭文,是五庄主叶凡所题。
放浪公子在早年为藏剑惹了数不清不省事的麻烦,分外不着调。然而出身江南世家,又师承红尘一脉,叶凡于诗词曲赋上的造诣倒是着实不低。
他只在长兄石碑上留下八字,“人间剑胆,心外红尘”,便道尽了叶英一生。

及至数百年后,入赘藏剑山庄的卓非凡毒杀叶氏满门,藏剑山庄易主。江南叶家,终成传闻。
苏杭之地,西子湖畔,多有观花吟赏之文人,亦多有仗剑行侠之浪子,然而此后千秋万代,千年万载,却再无人凭栏独立闲观落英,有如此一身剑胆清刚。

(完)

*嗯,其实是想写一个庄主铸剑的故事。庄主一生之于我,不外乎“人间剑胆,心外红尘”这八个字。
*题目来自于九州缥缈录,“悲喜总无泪,是人间白发,剑胆成灰。”
*卓非凡毒杀叶氏那件事是月影传说里的设定。不过按时间线来看是很久很久以后了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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